新昌信息港
标题: 赤子之心，天地可鉴：读谢公《入东道路》诗 [打印本页]
作者: 黄钟大犁 时间: 2023-10-24 15:59
标题: 赤子之心，天地可鉴：读谢公《入东道路》诗
赤子之心，天地可鉴：读谢公《入东道路》诗
整驾辞金门，
命旅惟诘朝。
怀居顾归云，
指途溯行飙。
属值清明节，
荣华感和韶。
陵隰繁绿杞，
墟囿粲红桃。
鷕鷕翚方雊，
纤纤麦垂苗。
隐轸邑里密，
缅邈江海辽。
满目皆古事，
心赏贵所高。
鲁连谢千金，
延州权去朝。
行路既经见，
愿言寄吟谣。
《入东道路》一诗，是谢灵运“起为秘书监，寻迁侍中”，为官两年后，“告假东归”途中所作，时为元嘉五年（428）春。
初读该诗，除风光佳句之外，体会不多。三年后再读谢公该诗和出典，才忽然感悟到谢公的一颗赤子之心。此心留存在从都城到故乡的路上，天地可鉴。
前四句诗，反映出谢公回归故乡的急迫心情，如同婴儿扑向母亲的怀抱。
“整备车驾辞别都城，天未明即踏上旅途。看天上的朝云，如同要一道归去，也怀念故乡的山居一般。马儿迎风向前，扬起车后的尘埃。（一路行色匆匆）”谢公辞别都城，对高官厚禄无丝毫留恋，对故乡的热爱一如既往。这种纯朴的情怀，在外放永嘉绕道故乡时所作的《过始宁墅》诗，和任永嘉郡守一年后，“托病辞官”归途所作《初去郡》诗中，都已体现。
“属值清明节，荣华感和韶”，正值清明时节，草木茂盛，鲜花盛放，感受着和煦阳光的普照。这是对春天自然万物因受阳光恩泽而生机勃勃的描写，也表达了受文帝眷顾而生的感恩之心。文帝起用他任“位同宰相”的侍中要职，身边的近臣，谢公却要求退隐，文帝一直挽留（参阅元嘉四年《从游京口北固应诏》诗），现在文帝让他“告假东归”，满足他归隐故乡的心愿，谢公应该是感恩的。
接下去四句，“陵隰繁绿杞，墟囿粲红桃。鷕鷕翚方雊，纤纤麦垂苗”，是谢公具体描写景物的名句，有声有色，多姿多彩。
“高坡洼地上的丛丛枸杞，浓绿繁荗；村落菜园中的桃林，红花鲜艳；五彩的雉鸡，成双成对，追逐鸣叫。纤长的小麦，长势旺盛，弯垂苗叶。”
一路上所见所闻的自然和谐美景，衬托出谢公归途中的轻松喜悦心情。同时也反映出宋文帝“元嘉之治”开始后的社会现状，江南乡村已呈现走向繁荣的景象。小麦，是刘宋初随着北人南迁大增，开始在南方大批种植。小麦收割后种水稻，粮食因小麦、水稻双季收获，产量大增。
这与唐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比较，其情其景，有天壤之别。清明节是慎终追远的节至，缅怀故去的先人，或会让一般人的心情沉重。谢公也要回去祭扫先祖先父的，但这丝毫不影响其心情。须知，谢公是晋宋最著名的佛学家和践行佛法的名士，作《辩宗论》倡导顿悟成佛、成圣，青少年时就追随过佛门一代宗师庐山慧远大师，入“莲社”，参与发誓西方。首次归隐故乡始宁时，建石壁精舍，冬夏三月，邀僧安住，弘法利生，并请到庐山昙隆法师，“同游嶀嵊”，“期生东山，没存西方”（《山居赋》）。而立之年的谢公，早已解开生死疑惑，已超越“不知生，焉知死”的圣训，深知践行佛法可利及众生，包括先人。故清明节至，不会影响到谢公的喜悦心情。汤用彤先生《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的“佛教之南统”一章中，对南朝佛教有一概括：“南朝佛法之隆盛，约有三时。一在元嘉之世，以谢康乐为其中巨子，谢固文士而兼擅玄趣。”这是史实。
“隐轸邑里密，缅邈江海辽”，既是对繁盛密集村邑和辽阔江海的描写，也是比兴手法，承启下面诗句，衬托谢公缜密的心思、识人识时势的远见和宽阔的胸怀。
“满目皆古事，心赏贵所高”，谢公自少好学，博览群书，上古以来高尚人士、贤达良吏、国兴国亡的历史，如数家珍，了然于胸，一路上满眼所见的同时，他历来赞叹、推崇的人物和事迹，都在心中浮现。
轻松喜悦的归途中，谢公为何又会如此？实因谢公有一颗赤子之心！
谢公回到故乡，可以去实现少年时就立下的归隐故乡之志，青年时追随慧远大师誓愿西方、了生脱死的心愿，但他于回乡途中，又满怀对社稷、朝政、国计民生的思虑。
诗中他只提及了两位典型人物，以前者自比，后者却是用来暗劝将会让朝政带来异变，并将对刘宋王朝命运带来致命影响的人物。
“鲁连谢千金”，说的是战国末期齐国人鲁仲连的事迹。鲁仲连长于阐发奇特宏伟卓异不凡的谋略，却不肯作官任职，愿意保持高风亮节。他曾客游赵国，凭卓识远见而使秦军退兵，救了赵国之难。
赵孝成王时，秦昭襄王派白起在长平前后击溃赵国四十万军队，于是，秦国的军队向东挺进，围困了邯郸。赵王很害怕，各国的救兵也没有谁敢攻击秦军。魏安釐王派出将军晋鄙营救赵国，因为畏惧秦军，驻扎在汤阴不敢前进。魏王派客籍将军辛垣衍，从隐蔽的小路进入邯郸，通过平原君的关系见赵王说：“秦军所以急于围攻赵国，是因为以前和齐湣王争强称帝，不久又取消了帝号；如今齐国已然更加削弱，当今只有秦国称雄天下，这次围城并不是贪图邯郸，他的意图是要重新称帝。赵国果真能派遣使臣尊奉秦昭王为帝，秦王一定很高兴，就会撤兵离去。”平原君犹豫不能决断。
鲁仲连通过平原君见到辛垣衍，高谈阔论各国向秦国称帝会受尽欺凌而亡国。最后，辛垣衍向鲁仲连连拜两次谢罪说：“当初认为先生是个普通的人，我今天才知道先生是天下杰出的高士。我将离开赵国，再不敢谈秦王称帝的事了。”秦军主将听到这个消息，为此把军队后撤了五十里。恰好魏公子无忌夺得了晋鄙的军权率领军队来援救赵国，攻击秦军，秦军也就撤离邯郸回去了。
于是，平原君要封赏鲁仲连，鲁仲连再三辞让，最终也不肯接受。平原君就设宴招待他，喝到酒酣耳热时，平原君起身向前，献上千金酬谢鲁仲连。鲁仲连笑着说：“杰出之士所以被天下人崇尚，是因为他们能替人排除祸患，消释灾难，解决纠纷而不取报酬。如果收取酬劳，那就成了生意人的行为，我鲁仲连是不忍心那样做的。”于是辞别平原君走了，终身不再相见。
谢公在诗中，是以鲁仲连自比的，做高尚其志的人而不求官和赏赐。“寻迁侍中，日夕引见，赏遇甚厚”的二年中，有关文治武功、治国方略，文帝哪方面会不咨询谢公，谢公怎么会不坦诚相告呢？谢公在“告假东归”前上书《劝伐河北表》，或可与《出师表》相比。他为社稷安危计，为华夏统一计，为解救北方被欺压奴役乃至在北方战乱中面临随时会被残杀的百姓计，分析南北形势，力劝宋文帝抓住时机北伐。淝水之战是先例，北方统一强大后，必然会攻打南方，而北方西晋臣民百姓，一直翘首以盼，等待晋宋二朝去收复北方。因此，劝伐河北，有历史层面的正当性。谢公在侍中位上时，不可能没当面向宋文帝劝谏过，“告假东归”时，上表力谏，是把自己的主张公开化。谢公这么做，全出于爱国爱民的一颗赤子之心，而不顾自己的安危得失。事实上，两年后，文帝举兵北伐了，但因怕功高盖主，一开始没用极富北伐经验的战将檀道济，北伐大败。而在朝擅权专政的刘义康，乘此时机，制造冤案谋杀了谢公（郝昺衡《谢灵运年谱》、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都揭示了这一冤案）。刘义康一心结党擅权、妄图文帝早早病死后上位，是厌恶北伐的“偏安一隅”者。
“延州权去朝”，讲的是季札的事迹。季札，是春秋时期吴王寿梦第四子，吴王诸樊、余祭、夷昧之弟。政治家、外交家、文艺评论家，又称公子札、延陵季子、延州季子等。
季札淡泊权位，有远见卓识，三次辞让王位。吴王寿梦二十五年（前561年），寿梦临终前想传位于季札，季札力辞。诸樊去世前想传位于季札，季札又力辞，就授命传位于其弟余祭，欲兄弟相传以至季札。余祭去世，余昧继承王位。余昧去世，欲传位于季札，季札不接受。吴人立余昧之子僚为吴王。吴王僚十三年（前514年），季札出使晋国，吴公子光刺杀吴王僚，自立为君。季札归国，予以承认。 吴王夫差十一年（前485年），季札成功劝说楚军从陈国退兵。
《春秋公羊传》则记载，公子光刺杀吴王僚后请季札继承王位，但季札坚辞不受。他认为若自己接受王位，等于二人同谋；若自己杀了阖闾，就是父子兄弟相杀，终身没有尽头。由于不肯同流合污和骨肉相残，季札遂前往封地延陵，终生不入吴国国都。
因此，季札，总共有四次辞让继承王位。延州，当然是谢公“心赏贵所高”的先贤。但若谢公以“季札”自比，与他这次“告假东归”不相符。或许《初去郡》中“负心二十载”有点相关，初去郡时上推二十年，是谢公要接受“康乐公”爵位的年份，这违背他的心愿，曾坚决退辞吧，但皇诏难违，谢氏家族也不会同意，最后还是违心接受爵位。这也与季札难以相比的。
谢公是以季札暗讽刘义康的，同时提醒宋文帝。谢公的人物用典实在精准，李延州的事迹又象是专门为谢公准备的。延州是吴王寿梦的第四子，四次辞让王位。而刘义康是宋武帝刘裕的第四子，他在谢公“告假东归”后入朝擅权专政，已成定局。但谢公心中有深深的忧虑，两晋的亡国史近在眼前，西晋八王之乱、五胡乱华，皆因王室擅权乱政、兄弟争皇经而引发的国祸；东晋末年，也是王室擅权乱政，导致十年“孙卢之乱”，促使东晋灭亡。这些，都让华夏百姓深受其害。
同时，魏晋玄学，最后是以“自然和名教合一”为主流，其中《人物志》讲的“刑名学”，知人识用，是一高超的学问。谢公、王弘、谢弘微、颜延之等“元嘉名臣”，是深谙此道的，刘义康读书少而好权术，对其野心，这些名臣早有预感的。因此，王弘拖延分权给刘义康，颜延之是直接鄙视李义康与其党徒刘湛而遭打压报复的。
谢公在侍中位上，应劝谏过宋文帝别让刘义康入朝专权。在这首诗中列举延州，其用意是劝刘义康，要学延州的高风亮节，不要有非分之想，而应全心为社稷安定着想。同时，提醒宋文帝，引起重视。
谢氏家族中还有一位得到宋文帝信任的名臣，是直接向刘义康劝谏的，那就是谢安的侄孙谢述。《宋书》列传第十二《谢述传》载：元嘉十七年，刘湛诛，刘义康外镇，将行，叹曰：“谢述唯劝吾退，刘湛唯劝吾进，今述亡而r湛存，吾所以得罪也。”太祖亦曰：“谢述若存，义康必不至此。”其实，这一谋害谢公、檀道济之后，刘义康在其党徒刘湛等人谋划刘义隆死后坐上皇位的野心已暴露，谋害文帝重臣殷景仁破产，文帝念及兄弟情义，并未治刘义康之罪，让他“外镇”，削其朝政大权而已。不思悔改，才让其走上末路，害人害己！
“行路既经见，愿言寄吟谣”，鲁仲连谢千金的事迹，发生在赵国，又是齐国人，其人其事所在地，并不在谢公从都城回故乡的途中，而季札四次辞让王位，最后公子光（吴王阖闾）弑杀其叔而自立为王的事，发生在途经的古吴国姑苏城，故谢公“愿言寄吟谣”的重点，是“延州权去朝”。他绝不希望所忧虑的事情会发生，他满怀美好愿望：社稷稳固，朝政清明，华夏一统，百姓安居乐业，社会繁荣。
《宋书》没明载谢公劝谏宋文帝不可让刘义康入朝擅权专政，但从谢述的直劝刘义康和谢公在该诗中的引典，可以推想而知。刘宋朝历史的发展与谢公愿违。刘义康擅权专政后，制造冤案谋害了谢公，怂恿宋文帝残杀了名将檀道济一门和其部将，第一次其党徒欲扶其上位的阴谋破产后，被驱逐出都城；第二次其党徒谋反扶其上位的阴谋失败后，被废为庶人。最后，在北魏大举进攻南方时，宋文帝怕刘义康党徒再会扶其上位而赐死了刘义康。这之后，拉开了文帝被弑杀，其子孙残酷互残的序幕，二十多年后，刘宋王朝灭亡。
谢公不会如后世范仲淹那样，直白地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他《入东道路》中的所扬所忧，其爱民爱乡爱国的赤子之心，其家国情怀，天地日月可鉴。
（黄孝伟 2023年10月下旬）
作者: 新昌蒙娜里莎 时间: 2023-10-24 16:24
略偏长
作者: 路廊皮桶 时间: 2023-10-25 15:00
老先生研究谢灵运是用心了，值得我们后辈学习！
作者: 黄钟大犁 时间: 2023-10-28 11:20
多谢夸奖。文需再改
作者: 广场大妈 时间: 2023-10-30 10:41
可以往文史类杂志投稿啊
| 欢迎光临 新昌信息港 (https://www.zjxc.com/) |
Powered by Discuz! X3.1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