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大赛】永远的春节

绿菲（云裳） · 发表于 2020-3-7 18:4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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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十八岁那年到外地求学至今，离开故乡将近二十载。古诗有云“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无论是明月高悬还是冷雨淅沥的孤独之夜，那连绵的群山，山间的白云，云霞之下的茶园田野，田野旁的水塘村舍，村舍里的炊烟与乡音，总会在午夜梦回，如一帧帧画卷萦绕脑海。

我的故乡，李白杜甫的诗篇里有它，棕炳顾恺之的画卷里有它，僧右戴逵的石刻里有它；我的故乡，如一位纯朴善良美丽的女子，秀发里飘散着青茶的芬芳，唇齿间遗留着瓜果的香甜，目光里流转着白云的温柔幽远，血脉里流淌着山水的明净与赤诚……它像一位母亲伴我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为我的人生底色烙下珍贵的暖意，而它也像利剑与匕首，隐藏在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不经意间在我面前赤裸裸地撕开血肉，露出白骨，赠予我疼痛与悲凉。

这么多年身处异乡，最揪心的不是每天的粗茶淡饭，也不是学习工作上的不顺心和经济的压力，而是突然来自故乡的消息。从一封封的书信，一次次的电话里，我得知父亲去工地上挑了半月个的石头却迟迟讨要不到工钱；得知父亲从高高的山崖上摔下来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得知七十岁的老母亲靠卖茶叶挣来的辛苦钱被偷；得知偷窃者被抓却见我家人老实死活不承认，还扬言要砸我家的灶；得知乡邻对家人的讥讽和冷眼；得知母亲好心收养的一条小狗跟着别人的大狗跑到山上咬死了养殖户的鸡而赔钱……在书信和电话的那头，我看到了太多人间的世态炎凉。可越是这样，我却越像刺猬，不想听到故乡的事，也不愿提到故乡的人。那时的故乡，对我而言，如鲠在喉，是体内的顽疾，是伤疤，是一种不能触摸无法言语的痛。

2013年春节前夕，我又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电话的那头透着母亲健朗沉稳的气息，更听得出几丝喜庆和期待，我的心顿时放下来。母亲让我回家过年。多年没有回娘家过年的我，立马应允。农历腊月二十六，我带着5岁的女儿和复杂的情绪回到了故乡，然后与母亲准备过年事宜。到了除夕夜，母亲已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年幼的女儿却不知为何，吵闹不停，啼哭不止，最后在我的河东狮吼，父亲的失意和母亲的劝慰中过完了除夕。整一个夜晚，喜庆璀璨的烟火响彻云霄，乡亲们的头顶都飘着五彩的祥云，而我却躲在被窝里惴惴不安又愤懑无比，心想：难得陪父母过一个年，却在哭闹声中结束了，这是多么令人懊恼的一件事啊！可孩子小，不懂事，我如何责怪也无济于事，只盼着来年能继续陪父母过一个温馨祥和的年，只是心头始终有种说不出地隐隐的不安。

第二天，正月初一的上午，空气里虽包裹着寒意，但久违的阳光含着笑意落向人间。那一刻，我感觉一切不快乐的事情都留在了昨天。母亲为我们准备好甜甜的糖水和驱寒的火盆后，就带着她的外甥女去村里的小庙祈福，我扶着父亲坐到门口的藤椅上晒太阳。那天父亲穿了一件藏黑色的新大衣，虽银发如雪，但看起来十分精神。他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不停地搓着手。此时的他，由于常年的劳累和伤痛，患上了帕金森病症和健忘症，他不仅说话含糊不清，我们说的话他也不太听得清楚了，而且四肢时不时地会不自觉地抖动，走路也颤颤巍巍。我坐在父亲身边陪着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那样安静地坐着，那一刻仿佛世界和时间也静止下来。这是父亲一生唯一一次和我坐在一起晒太阳。从我记事起，他就只是不停地劳作。从小到大，每个清晨当我睁开眼睛，他早已在公鸡的打鸣声中走向了水田和山野。我像一个小孩那般坐在父亲身边，却不敢抬头看他，我害怕端详他长满褶皱的脸，害怕凝视他失落的或者期待的目光，当我面对自己饱经风霜的父亲，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懦弱无能的胆小鬼。突然，父亲将他的一只手伸到我面前——那是一只长满老茧而开裂的手，粗糙的皮肤像树皮，大拇指凹凸不平，上面遗留着被柴刀砍伤的黑色印迹——父亲曾告诉我，那是他13岁上山砍柴时不小心砍伤的，差一点削掉整个指头。我握着父亲伸过来的手，一股暖流流过掌心。多少年没有牵过父亲的手了！这个中年结婚而又丧子的男人，这个为了一家人的生活耗尽一生的男人，在他风烛残年的时候，又眼睁睁看着他大学毕业的女儿——我，名落孙山且遭遇车祸……我不敢想象苦了一生的父母亲是怎样熬过这些日子的。我握着父亲的手，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它的结实，它的粗糙，它的宽厚，它的温暖，它的真实。父亲躺在藤椅上，闭着眼睛，显得非常的平和。我看见他手上长长的指甲，便走进屋内，从我的小包里拿了一只小小的指甲钳给他修剪。一片片月牙般坚硬的指甲从他的指尖缓缓掉落，我看见新一年的阳光照在父亲和我身上。

当我为父亲剪完指甲，我的手机里传来了丈夫的声音，来拜年的他已经到了村口，让我去接他。我挂上电话，对父亲大声叮嘱说：“爸爸，你不要乱走动，好好坐着，我马上回来。”父亲看了看我，好像明白了，从喉咙里吐出了一个“哦”字，然后又问了一句，“你是xx?”他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可却不是我，那是妹妹的名字，他把我当成了妹妹。我鼻子一酸，急匆匆地跑向村口。

等我和丈夫回到家门口，我却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只见他摔进了石阶下的水沟里正在呻吟。丈夫见状，立刻扔下手里的东西，跳到水沟里将父亲扶起来，留我愣在一旁惊慌失措。丈夫将父亲吃力地背到藤椅上，我立刻打水给他清洗，幸好只脏了衣裤，发肤上看不出伤痕。丈夫得知我父亲走路不稳容易摔跤，而父母的床铺在二楼，要走狭窄的楼梯，担心父亲从楼梯上摔下来。待母亲和我女儿回来时，我们提议在一楼放一张小床，让父亲睡楼下。可父亲却不愿意，待晚上吃好饭，我帮他洗过脚后，他仍像往常一样，只顾自己一步一步扶着墙走上楼去，看得我心惊胆颤，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急忙跟在他身后挡着。

次日正月初二，阳光依旧。母亲和我女儿又去了小庙里，丈夫站在小屋旁的石阶上抽烟，我正在门口收拾杂物。父亲吃完我给他端上楼的早饭，从楼梯上一步一步往下走。当我刚踏进屋里，在那一瞬间，父亲突然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更要命的是，楼梯旁放了一个取暖的火盆，火盆里的火正旺，父亲整张脸就那样不偏不倚地扑进了火盆里！见此情景，我吓得整颗心都要碎了，一边跑过去使劲拽父亲，一边疾呼丈夫的名字。丈夫听到我的叫声，很快来到跟前。他赶快搀扶起父亲，把他扶到板凳上。我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脑子里一片空白。“快去打盆冷水来。”听到丈夫的话，我立刻拿脸盆打了一盆冷水，让父亲把脸浸到水里。灰头土脸的父亲，坐在板凳上不断呻吟，我一边拿来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父亲的脸，一边不停地问他：“老爸，你哪里疼，你哪里疼？”他举着颤抖的右手指着脸说：“脸，疼，脸疼……”父亲额头的头发被火星烧了散发出焦味，而他的眼角鼻孔嘴唇上都还粘着灰。当我帮他擦洗干净的时候，他的整张脸又红又肿，一下子起了水泡，变得十分可怖。

父亲行动不便，离村里的小医院也有一段距离。我让丈夫在家照顾父亲，自己直奔小医院去找村医。幸好村医没有出门，我说明了缘由，他很快和我一起来到我家，给父亲的脸消炎，并配好药和药膏。父亲躺在藤椅上，我立刻为他喂药又小心翼翼地给他擦药，擦着擦着，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声不吭地往下掉。我知道这对他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对我也是。

到了中午的时候，父亲疼得不想吃饭，我们也束手无策，只好将他扶到楼上，让他在床上休养。到了晚上，我端着米粥来到他跟前，他一点一点地撑起身子，微微张开红肿又长满水泡的嘴唇。我一勺一勺往他嘴里喂，他紧闭着眼睛，一点点地咽下去。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到白米粥里。看见父亲终于能进食，我稍稍松了一口气。等我吃好晚饭，坐在他身边陪他时，他除了断断续续地呻吟，只是抖动着手，看着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女儿啊，做人太苦啦……太苦啦！”我仿佛看见他疲惫的眼神里写满了奋斗，挣扎，失望，倔强，愤懑，无奈，沮丧，不甘，疼痛，绝望……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呢？想到父亲的一生，我想肯定还有其他的含义，可我再不愿去想了，那时那刻，我真的无法直面他的样子，不得不躲到小房间里掩面抽泣。

令我感到一丝安慰的是，接下来的几天，父亲的胃口很好，一餐能吃两碗饭，加上药膏的作用和他顽强的毅力，他脸上的伤渐渐康复，而且远在外地打工的妹妹也回来了。一周之后，他脸上的皮肤恢复如初。父亲的心情好了很多，说话似乎也比以往清晰了一些。我和丈夫以及妹妹坐进租来的车里带着他去走亲戚，不管是与我家关系亲还是疏的，是好的，还是僵的，父亲没有回避，跟着我们一起走走看看。尽管他到每户人家只是坐在凳子上不说话，可已是难得可贵！由于丈夫家也有亲戚要走动，家里也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我们不得不先回自己家。离开之前，我再三请求爸妈去我家住，可母亲说父亲年纪大了，不宜走远门，她会好好照顾父亲的。我知道，母亲的话语里隐藏着叶落归根的现实，可我心里一直祈求这一天不要到来。就这样，我陪父亲度过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春节后，我们一家三口踏上了归程。

而仅仅一个月后，我再一次接到了来自故乡的电话。电话的那头，是一个亲戚急切的声音，她对我说：“XX，你快回来，你爸不行了！你快回来！”那个开满了玉兰和油菜花的阳春三月，父亲独自一人走出家门，摔倒在了淅淅沥沥的春雨中，再也没有醒来。从此，人间再也没有了我心爱的父亲。
2020/3/7

附言：无意中走进了新昌信息港，或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读书的时候，朋友们称呼新昌人为心上人。多么美好而温暖的谐音。这片故土给了我生命和爱，也给了我很多的辛酸和纠结。但无论是怎样的回忆，它都将是我生命中宝贵的一部分。谢谢编辑的邀请，也感谢贵港给了我一个畅所欲言的平台，获奖与否已是其次。如果没有这次比赛，或许我仍无法直面父亲最后的那段时光。鲁迅曾说，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不是勇士，但我应该变得更加坚强一点。同时我不希望自己的文字是为了博得同情，我只想说，或许世间最美的莫过于真情，最残酷的莫过于真相，最有力的莫过于真心。新昌，一个永远留在心底的名字，期待它的明天更美好！
（图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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