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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从弟惠连(可)见羊何共和之》 谢灵运 杪秋寻远山,山远行不近。 与子别山阿,含酸赴修畛。 中流袂就判,欲去情不忍。 顾望脰未悁,汀曲舟已隐。
隐汀绝望舟,骛棹逐惊流。 欲抑一生欢,并奔千里游。 日落当栖薄,系缆临江楼。 岂惟夕情敛,忆尔共淹留。
淹留昔时欢,复增今日叹。 兹情已分虑,况乃协悲端。 秋泉鸣北涧,哀猿响南峦。 戚戚新别心,凄凄久念攒。
攒念攻别心,旦发清溪阴。 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 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 傥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
天姥山 读谢公的这首天姥诗,让笔者最为寻味的是末两句“傥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另外,搞不清他的行程是从哪里出发的,只知道他是从强中初发时作的,但强中并不是诗开头所写到的最初出发地。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李运富《谢灵运集》和其他诗选,都没说明这一点。谢公似乎是给留在始发地而未同游的惠连布置的作业,或者说,给谢惠连、羊璇之、何长瑜三位好友出了个难题,叫他们和作这首诗。但今人没见三人的和诗,因此,要和这首诗或许是有一定难度的。苏东坡有四卷《和陶渊明诗》,看其中一首:
东晋陶渊明的《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苏轼和诗 小舟真一叶,下有暗浪喧。 夜棹醉中发,不知枕几偏。 天明问前路,已度千重山。 嗟我亦何为,此道常往还。 未来宁早计,既往复何言。
比较原诗与和诗,可以看出,和诗偶数句末尾押韵的一字,必须与原诗相同;同时,诗的内容是饮酒后的所行所感,与原诗相同。谢公的诗有四章,每章八句,总体上还是三段式结构:开首两句述登山缘由,末两句悟理或抒发情意,中间部分叙事、写景,情景交融。该诗还有一特色,开头两句“杪秋寻远山,山远行不近”,后句首字承接上句尾字,都是“山”;之后每章首字(词)与上章尾字(词)相同,这是称为“顶真”的写作手法,使整首诗前后一气贯穿,联系紧密。凭这点文字把戏,谢公应该难不到惠连、羊、何三人。难应是难在四章内容都是叙事、写景与抒情结合,兄弟之间难分难舍之情和感伤,是层层推进的,并且分别写出陆舟依依惜别、舟中和夜泊时感念、夜宿回顾与感伤、登山远游遐想等四个过程。惠连、羊、何三人没有告别兄弟独行寻远山的经历吧,因此和不出谢公的诗。这些,就是谢公这首诗布局安排、写景抒情的特色,因此,任何一本谢公诗选中,都会选进这首诗。当然,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与这首诗紧密相关,也是一大原因吧。
顾柏绍《校注》中认定,谢公此诗作于元嘉六年(429年)农历九月,应是“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的这次游历,谢公率众劈山开道,打通会稽、临海两郡山道通路,并赠给临海太守王琇“邦君难地险,旅客易山行”一诗。时年谢公四十五岁,谢惠连二十三岁。其他诗集、诗选也如此注解。
只有丁福林《谢灵运鲍照集》,对该诗有详细“评品”(叶笑雪《诗选》很简略)。通过该“评品”能更好地理解诗意,择录如下:诗开头即交代时间,并以“寻远山”照应题目的“登临海峤”。“山远行不近”,看似平淡,且又与“寻远山”有重复之嫌。但细细体会,则可发现这可谓似笨实佳之句。自己因为寻幽探奇之心所趋动,临海峤自然不能不去,而由于行程颇远,与情深意笃的族弟分别又不能不使他倍感惆怅。所以这一句正体现了诗人当时的这种复杂矛盾的心理,同时也是下文与族弟分别时“含酸赴修畛”的抒情基础。船至中流“袂就判”的执手依依,船行后犹回望族弟,以及不觉颈项酸痛的回望时间之长久,则是“含酸”的具体说明。兄弟情深,溢于言表。第二章又出奇想,先以“绝望舟”一句转而替对方着想,照应前一章末的“顾望”,是兄弟情深的继续深化。又以“骛棹”一句回写船只的前行,并暗示自己心潮起伏。“日落”二句也颇具深意,日落之时本该停舟歇息,可舟却未停,直到临江楼下方才解缆停泊,又不免颇费思量。“岂惟”二句一问一答,故地重游,自别有一番回味。前一章所表现的兄弟深情,又得到进一步的加深。第三章承接上章,写兄弟昔日共游时欢乐融合的回忆,反而更增加了现今别离后的伤感,又用山泉悲鸣、猿猴哀号的秋日凄景作为烘托,将自己积聚心头而无法消解的忧愁伤感之情抒写到极致。“况乃协悲端”一句大有深意,秋天是肃杀的季节,摧残万物,古人就有“悲哉秋之为气也”的说法。这种凄惨肃杀的季节正当自己与族弟的离别,这伤感的情绪又如何能够消解呢?末章转而想象出发后登临天姥山的情景,“还期那可寻”与结句的“长绝子徽音”,与首章相呼应,将与从弟的惜别伤感之情在远游的遐想中如丝如缕般延伸开去,颇有余音绕梁,不绝于耳的艺术效果。
云日相辉映 空水共澄鲜 群蜂闹美人 湖山菜花艳-
丁福林“评品”最后一句说“余音绕梁,不绝于耳”,应是领会较深的。各家注本,只解释最后两句意思为:倘若遇到仙人浮丘公,我就会象王子乔一样升仙而去,再也听不到您的美好声音了。笔者认为没有这么简单,因为谢公诗尾往往是悟理或抒情最为深刻的句子,所谓“言不尽意,意在言外”。如果谢公只是表达“我要成仙而去与你永别”这层意思,那诗中各章反复表达的难分难舍之情,“欲抑一生欢,并奔千里游”的心声,岂不成了虚情假意?故须解言外之意。同时,笔者以为,“还期那可寻”、“长绝子徽音”的标点,都应是问号“?”,这样才能正解理解诗意。 笔者先拿谢公《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最后一句“将穷山海迹,永绝赏心悟(晤)”来作比较。这两句诗,顾绍柏的注解为“我将踏遍山山水水(暗示将长期永居),从此见不到在建康的知己了”;叶笑雪注解为“表示了以后的态度,说将要浪迹江湖,恣情山水,和政界的知己朋友,就此永绝了”。从字面上看,“永绝赏心悟”,是与知交永绝或再也见不到知交的意思,但这不是谢公要表达的完整本意,实有“言外之意”,这应联系当时的政治背景去体会。谢公被贬出京城、遣任永嘉太守前,以心想赏的几位知己是庐陵王刘义真、颜延之、慧琳。权臣徐羡之、傅亮等把他们当作威胁皇位继承和朝庭执政的小团伙(其实称为文学小团体更贴切),曾派范晏向刘义真提出警告,而刘义真却轻松地反驳:“灵运空疏,延之隘薄,魏文帝云,鲜能以名节自立者。但性情所得,未能忘言于悟赏,故与之游耳!”刘裕崩、少帝立后,灵运等四人,就被遣散四处,远离都城。谢公赴永嘉与亲朋告别时,感慨万千。回顾四人赏心交往,却被搅入政治斗争的旋涡中,抑闷无比,因此为泄愤而说出“永绝赏心晤”。他的言外之意为:徐、傅这些权臣,把文义相赏、以心相赏的我们四人,当作政治联盟的团伙而打压,那我就去隐居,再也不搞这种团伙吧,以后与政治斗争决绝!当然,谢公其实不会拒绝‘赏心晤’,而是要避免被当作政治团伙而已。因此,永嘉太守任上刚满一年,不听谢晦、谢弘微等几位兄弟的劝止,就称病辞职,回归始宁,其心情就象陶渊明“归去来兮”一样轻松快乐。《初去郡》一诗写出了辞官归途中的喜悦之情:“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憩石挹飞泉,攀林搴落英。战胜臞者肥,鉴止流归停。即是羲唐化,获我击壤情。”但他回始宁后就与刘义真有书信往来。宋文帝即位两年,诛徐、傅等人后,文帝诏谢公去京任官,“征为秘书监,再诏不起”。因为谢公记着誓言般的“永绝赏心晤”,不想再做官,以避政治之祸,文帝再诏也不给面子。最后,文帝指定光禄大夫范泰和已任中书臣的颜延之出面邀请,“敦奖之,乃出就职”。范泰被誉为当时的“维摩诘居士”,虔诚信佛并崇尚“顿悟”,与谢公心灵相契,颜延之本是“赏心晤”成员之一,宋文帝也算是煞费苦心了,这才打动谢公再赴京城做官。所以,谢公不拒绝“赏心晤”,而是一心想避免再卷入政治中去(可惜!最终还是在刘义康的夺权斗争中牺牲)。谢公任秘书监、侍中(侍中之职类似宰相,与文帝“五臣”王华、王昙首等相同)一年多后,应已察觉刘义康要与王弘乃至宋文帝争权的苗头,所以常以称疾不朝、出郭游行等,有意让朝庭不满意而辞退他,学谢安、谢玄“归卧东山”。最后宋文帝就让他告假东归,谢公得以再次隐居始宁,《入东道路》一诗“属值清明节,荣华感和韶。陵隰繁绿杞,墟囿粲红桃。骘骘晕方鸲,纤纤麦垂苗。隐轸邑里密,缅邈江海辽”,谢公用华丽的词藻细致地描绘出途中所见的迷人春色,衬托出他逃离尘网般轻松愉快的心情。东归始宁后,又与惠连、羊、何和荀雍等“以文章赏会,共为山泽之游,时人称‘四友’”,这“四友”也算是谢公“赏心悟”的知己。
回头再看“倘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其实与“将穷山海迹,永绝赏心晤”是极类似的,想升仙而去与从弟永别的意思,只是说给朝野传抄他诗章的人听的,但“言外之意”只有谢公和惠连兄弟之间才会明白。谢公作有《王子晋赞》,顾绍柏《校注》认为作于第一次归隐始宁时,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这次再隐始宁,俩兄弟肯定讨论过《列仙传》中的浮丘生、王子晋、安期先生等,涉及长生不老、得道升仙的话题。如果,他们兄弟俩真正相信长生不老、成仙可实现,那么,他们就会矢志往这方向去实践,谢公就不会此后第二年就送惠连去刘义康手下为官了,而且,谢公在《山居赋》中表述“佛高于道”,隐居期间是实践佛教修行为主,山居赋中有详尽记述。同时,谢公虽然与惠连、羊、何四人共游甚洽,然而,他情愿自己忍受分离之痛,也得鼓励他们四人先去入世。谢公就像当年从叔谢混携众堂侄们“乌衣之游”一样,他携惠连等人遨游、诗文共赏,也会分析当时的政治形势,指导他们去哪里任职。其他三人,已先惠连离开入仕去了,惠连因要为其父谢方明守孝三年(这也是不能随谢公远游的原因,谢方明卒于426年),才计划第二年春(430年)离开故乡去建康,再任司徒彭城王刘义康法曹参军。这应是事先商量好的,不是谢公的主意,也至少是谢公认可的,或许就是谢公建议去的,有与刘义康修好关系的考量。因此,谢公与惠连分别之伤感,并不单单是这次游山一月半月分离的事情触发,而是行将长别的伤感,提前在这首诗中充分表达而已。这从诗题“(可)见羊何共何之”可以明白,谢公叫惠连来年春去京城建康以后,如遇见羊、何两人,就把这诗抄录给他俩,叫他俩也作一和诗。结合这样的背景,我们应可理解“倘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的言外之意——这次开路游山,倘若遇到浮丘公,难道要独自升仙而去,像王子乔一样与亲友们永远别离吗?谢公的答案是否定的:为兄是肯定不愿意的,我“欲抑一生欢”,等您功成名就后,再来隐居,“并奔千里游”。第二年(430年)春,惠连从始宁赴京城途中,在西陵渡口遇风停留时,有《西陵遇风献康乐》一诗,谢公回以《酬从弟惠连》,其中有四句“洲渚既淹时,风波子行迟。务协华京想,讵存空谷期”,这是谢公鼓励惠连打消隐居念头,乘年轻积极入仕途的明证。而谢公直接否定得道成仙之说,在两年后(431年)《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一诗中有明确反映:“羽人绝仿佛,丹丘徒空筌。图牒复磨灭,碑版谁闻传?”,意为仙人和其居处,都虚妄不实,既无图籍记载,也无碑刻证实,纯属荒诞无稽。
再说说笔者对这诗始发地和途中经过的看法。这诗写到了两个晚上,首章“与子别出阿”至第二章“系缆临江楼”,就宿一晚;末章“旦发清溪阴”、“暝投剡中宿”,这是计划中的,登天姥山前就近宿一晚。临江楼、强中在哪?各家只注明强中即今嵊州强口,临江楼在始宁墅。那么,始宁墅在哪?嵊州地方志办公室编,金午江、金向银所著《谢灵运山居赋诗文考释》,对始宁县、始宁墅有野外考察和论证,从中得知:始宁县在今上虞南、嵊州西北,县治为今三界镇。谢安故居在今上虞县上浦镇东山景区;而谢玄、谢灵运经营的始宁墅在今嵊州市三界镇嶀浦对岸的车骑山下,谢玄建的桐亭楼、谢灵运建的临江楼都在车骑山下剡溪江边;临江楼向南乘舟溯行剡溪二十里,才到达今嵊州仙居镇的强口,至今留存“康乐船埠”遗迹。而谢公诗《石门新营所住》的地方,在今嵊州仙岩镇高山上的谢岩村,山下强口村边还留有“谢仙君庙”。不过,上虞章镇的两位已故老先生丁加达、谢根生,分别作过多年实地考查和研究,认为始宁墅庄园的范围在今章镇至三界(包括仙岩一部分),中间有太康湖——笔者直感这更合乎谢公《山居赋》的记述。当然,临江楼、桐亭楼于《水经注》中就有记载,在三界对面的剡溪边,不会有错。
那么,谢惠连住在哪呢?查《宋书》谢方明传,谢方明是谢灵运族叔,也是会稽人,孙恩之乱时,“于上虞接母妹奔东阳”,说明家在上虞。426年,谢方明在会稽太守任上去世,应当归葬上虞老家,谢惠连守墓三年。其实,整个谢氏家族(谢安一代的兄弟们)都在上虞安家,谢灵运祖父谢玄在上虞东山有故宅,归隐后再在始宁县营建始宁别业,谢灵运出生于始宁县,归隐后再经营始宁墅。
搞清楚这些情况后,笔者可勾画出谢公诗中所叙写的游山过程了。谢公与惠连分手的地点是上虞,最大可能是东山故居。舟溯曹娥江行至始宁墅已是傍晚,系缆临江楼住了一晚(三界镇嶀浦以北称曹娥江,以南称为剡溪)。诗第三章内容,应是晚上所闻所感,因“凄凄久念攒”,谢公当晚已在构思新的诗章了。第二天一早从临江楼乘舟出发,溯剡溪上行二十里至强中地带时,或作短暂停留,接应一部分随行的的门人。谢公在船中一挥而就,写成了这四章构成的名诗。“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是计划中的事(剡中投宿处,或为今新昌县城,或为今央于村),“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是谢公的意想。虽是意想,但决不会是一无所知。谢公这次出游,“从者数百人”,目的地是“伐木开径,直至临海”,天姥山是第一站,事先当作计划和周密安排,肯定事先派人探访过,谢公或如开发始宁墅一样,亲自到天姥山下勘察过,登上天姥山的主要路径,门人们早就应披荆斩棘开辟好了,一些险峻处,谢公临时想去征服,手下人再临时开辟而已吧。至少,天姥山的具体情形,门人肯定回去向谢公汇报。所以“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既属意想,也算实写。而“倘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这一问句,是谢公在船上想到的神来之笔,是点睛之笔!此句更加突显与惠连的兄弟之情。但这一句的深意,或只有谢公与惠连之间才一点就明,却有意让朝野之人觉得是谢公想求道升仙。
至于谢公诗中为何不称“天姥山”而用“天姥岑”之“岑”字,一是为了诗句押韵;二是岑的字义为“小而高的山”,是指天姥山有最高峰,因为谢公游山以登顶和临险峻为乐。谢公不仅登上顶峰,而且游遍天姥山,为此写了一篇《天姥山》游记,采用的是《吴录·地理志》所载的地名“天姥山”。并且,天姥山的各种情况,在游记中有详细记述,列入谢公《游名山志》一书中。可惜,这篇《天姥山》游记,随《游名山志》在宋代后佚失,现在只能见到“天姥山上有枫千余丈,萧萧然”这么一条“辑佚”了。
文尾附一推测:谢公游完天姥山后,还要“伐木开径”,开辟从天姥山直至临海郡的山道,行期得十天、半月乃至整个月。谢公一行数百人,投宿剡中时,只能是住自搭的帐篷。因为天姥山至临海山中一带,荒无人烟,无人能入,食住必须自备。谢公有十余年军旅为官生涯,习惯于野营,堪称驴行、驴友的祖师。因此,天姥山也可称为驴行的发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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