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的“才高八斗”出典

黄钟大犁 · 发表于 2022-10-10 15:38:27

　　浙江卫视重播《还有诗与远方》，开篇为“新昌游”。几位节目主持人和特邀嘉宾郦波教授，来到天姥山下。过司马悔桥，走入班竹古村的谢公古道后，郦波教授解说“才高八斗”的典故：李白如今人一样追星，追谢灵运，追司马承禛，追到这里。追星的原因是，谢灵运称天下之才共一石，曹植八斗，他自己一斗，已很了不起，云云。

　　如此这般，“才高八斗”典故出自谢公之口，千百年来在天下文人们口中广为流传。

　　事实果真如此吗？

　　清·梁章钜在他编著的笔记《浪迹三谈》中，早提出质疑：“《蒙求》载子建八斗，按李义山诗亦有‘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之句，注家皆引《南史》谢灵运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得一斗。’今检《南史》，并无此语，亦不知《蒙求》所据何典也。”

　　《蒙求》是唐朝李翰编著的以介绍掌故和各科知识为主要内容的儿童识字课本。全书都用四言韵文，其中有“子建八斗”。后代注家引用《南史》中没有的一段话，作为出典，以盲引盲。

　　查全唐诗库，共有六首诗写到“八斗”，其中李商隐的《可叹》，写饮宴，最后两句为“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徐夤的《献内翰杨侍郎》，有“欲言温署三缄口，闲赋宫词八斗才”；赵蝦的《广陵答崔琛》，有“八斗已闻传姓字，一枝何足计行藏”；和凝的《宫词百首》，有“立名金马近尧阶，尽是家传八斗才”；僧鸾的《赠李璨秀才》，有“何事古人夸八斗，焉敢今朝定妍丑”。李翰的《蒙求》也收录在全唐诗库中。几万首唐诗，仅有廖廖几首诗写到“八斗才”，而且如清·梁章钜清·梁章钜所质疑的，后人查不到唐代及之前与谢灵运有关的出典。

　　唐代之后，千百年来文人们信以为真的“八斗之才”典故，出自北宋，一位类似村夫学究的无名氏之作——《释常谈》。“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正是出自这位北宋无名氏的《释常谈·斗之才》。

　　明代谢肇淛，在《文海披沙》中指出了此书的荒谬：《释常谈》一书，作者不著名氏。其中援引芜陋，极有可笑。至以鹅为右军，箸为赵达，盲为小冠子夏，瘿为智囊，醉为倒载，觅食为弹铗，五迁为盘庚，子死为丧明，聋为黈纩，皆谬误不经，似村学究所为。其引负荆一段，尤似打鼓上场人语也云云。

　　今人指出更多：谓程普为程据，谓夫妇不睦为参阅商，谓戴帽为张盖，卸帽为倾盖，谓凤兮凤兮为孔子之语，谓屣步为不乘鞍马，谓膏肓之疾为晋悼公，谓秦医为卢医，谓董宣封强项侯，谓饮酒烛灭为绝缨，谓自称己善为自媒。。。

　　因此《释常谈》，纯为荒诞不经之书。“八斗之才”，实为这位无名氏出于个人偏好编造的，根本无文史依据。表面上是在夸曹植、谢灵运之才，其实是污蔑谢灵运的人品，从此以后，众多文人以此荒诞出典为依据，作为谢灵运狂傲自大的佐证。

　　那么，一石、八斗、一斗之说，是否作《释常谈》的这位无名氏独创呢？

　　一斗、八斗、一石，原指酒量的大小，出自《史记》中的《滑稽列传》。司马迁在这篇《滑稽列传》中，颂扬淳于髡、优孟、优旃一类滑稽人物“不流世俗，不争势利”的可贵精神，及其“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的非凡讽谏才能。

　　“（齐威）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成功后，有如下记述：

　　威王大说，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旁，御使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若亲有严客，髡帣鞴鞠跽，侍酒于前，时赐余沥，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尝在侧。

　　淳于髡以什么情况下喝一斗、八斗乃至于一石才会喝醉，说明“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的道理，以此讽谏，使齐威王“乃罢长夜之饮”，突显了淳于髡的高超讽谏之才。

　　曹植有著名的七步诗。《世说新语·文学》记载：“文帝（曹丕）尝令东阿王（曹植）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死刑），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

　　在生死关头，曹植能作出《七步诗》讽谏魏文帝不要手足相残，与淳于髡以喝酒八斗、一石之论讽谏齐威王，敏捷才思，足可类比。

　　而曹植正是好饮之人，他是汉末和三国时期最重要最有成就的诗人，为五言诗的发展作出大贡献。他自幼聪颖能文，深得曹操钟爱，操一度想让继位，但由于他“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这才改变初衷，立曹丕为继承人。

　　从司马迁的《滑稽列传》，到曹植的《七步诗》，可推测为何李翰、李商隐等几位唐代诗人的诗中称誉曹植为“八斗才”，这应是唐代“八斗才”的出典依据。

　　谢灵运是山水诗派的开创者，为元嘉之雄，其文学成就位居刘宋一朝之冠。他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曾折衷儒释作《辩宗论》，首倡顿悟可以成圣、成佛，在文学思想史上留下光辉一页。读过他的诗文集，文如其人，诗为心声，可知道谢灵运是怎样的一位文豪，他断不至于会说“天下才共一石”、而夸“曹子建独得八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若如此，把儒释道三家圣贤放到何处？谢灵运对古来圣贤还有一点敬畏之心吗？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但今人妄信北宋无名氏所作《释常谈》中的无稽之谈，仍把“才高八斗”出典按在谢灵运头上，津津乐道，或为中华文化一大怪象吧！

　　谢灵运如何看待陈思王曹植，其实有他著名的《拟魏太子邺中集八首》为证。诗共八首，分咏八人，以各人姓名作为分题，魏太子在前，接着为建安七子中除孔融之外的六人，最后为曹植（字子建）。从这排序可知，谢灵运并末把曹植看得比曹丕和建安七子更高。诗的内容上也如此。魏太子曹丕延揽人才，作为邺中文人集团的领袖，是谢灵运推崇的对象。最后的一首《平原侯植》，只记述邺中时的美好生活，并未对其有什么夸赞，序言“公子不及世事，但美遨游，然颇有优渥之嗟”和诗最后两句“愿以黄发期，养生念将老”，暗指他后来不断遭受猜忌和迫害，如此而已。

　　“才高八斗”的出典，按到谢灵运头上，纯属无稽之谈，可以休矣！

作者：黄孝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