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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每岁四五月间,霪雨便开始不止,淅淅沥沥满是潮润之气,沾衣及物,皆出黑霉。我乡下俗谓黄梅天,盖此时正当梅子青黄。这真是恼人的天候,往往堂前檐下雨水如注,一派湿嗒嗒的景象,也常使人心里泥泞。倒是雨后的云山雾罩、翠叶垂露,还有那乡野淡淡的青草气,使我难忘。 我儿时寄居新昌乡下的一个小村子。村子三面环山,却是坐南面北的朝向,还有个很大的名,叫山东村。我并不清楚这村名的来历,只听祖父说村子古时曾叫“山中”,上代太公避难至此,在山腰之间住下,百年之间得以繁衍,人家迤逦散开,至于今天。记得儿时刚入学,去邻村的村小念书,常被同伴调笑,唤我作“山东佬”,甚或有叫“山东拐子”的。那时我并不知道山外还有个山东省,总以为加个“佬”或者“拐子”就是不中听,因而常常填了一肚子气,沿着田坂山径跑回家时,心底总有对这村名的怨艾。到家卸了小书包,就一屁股坐在堂前石阶上,嘟着嘴,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搭腰,任谁也不理。
村后是云窝山,松涛之下横亘着一口口梯田,村前是开阔的谷地,十里逶迤而去。那时平畴远坂除了茶山就是梅林。每年惊蛰前后,便是春茶旺时。乡间陆续开始农忙,日作的农人,天未亮就挎上竹编背篓上山,直到日落时分才满载而归。记得那时每日采回的青叶子,满满地铺在堂前地上,入夜吃过晚饭后,屋里悬着一盏泛黄的钨丝灯,祖父母就用灶间烧火时留下的炭木生火,灯下在烧得通红的茶灶镬里炒青叶子。倒入的青叶子在镬里乱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这时就该伸手下去熨炒了。灶肚里松炭微火,按下鼓风机,悠悠的一阵扇动,祖父母双手把镬里的茶叶掀一掀,日子被延宕得很长。
我那时每回放学赶到家,便要挎上背篓去梅湾采茶。一天的课业之外又走了好几里的山路,饥肠辘辘是常有的事,就只能踮起脚从戒橱扒两口冷饭填肚。那时虽小,却早知道偷闲,去时必是走大路,去的慢,可以迎着斜过半山的日头,投石扑蝶,享受一些仅属于乡野的乐趣。等我采了小半篓子茶时,夜幕也彻底幽蓝了,祖父母便唤我一起回家。有时趁着祖父母不注意,我悄悄溜去畈里,掘个番薯,攥着袖口把泥巴一擦,就掰成两瓣捧在手里吃,虽然顶着一股子土腥味,但那甘甜的滋味至今萦绕于怀。初夏的畈上蛙鸣蝉噪,在四下无际的山间,热闹得深沉。山里的月色格外纯净,照着回家的路。眺看山下零星上了灯火的人家,屋瓦被映照得透亮。
村子还有漫山的梅林,那也是我最常去的地方。祖父说这些青梅树是为了发家致富而种的,只是青梅酸涩,许多年来都鲜有人问津,也就任其自生自灭了。雨后的梅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青草气。那时每逢周末,祖父母会唤我去放羊,我就会牵着十几头羊去梅林。林边有山溪,溪上有石桥,桥上羊咩咩叫。我常觅一方草盛的地,把羊拴在树上,自己就在梅林里闲玩了。树上枝叶繁茂处常有山雀做窠,我昂着头晃荡在梅林里,东张西望想找到鸟窠。倘若运气好碰上一个,我就爬上树,拨开枝叶,探头看看是空窠,还是有鸟蛋。我只数数,从不伸手掏。祖母总跟我说,鸟雀是有灵性的,人一碰就沾了人味,鸟雀就不会再回来了。
等梅林结满了青梅,儿时的我会摘几个青梅揣在兜里,回家后切成小片,加点糖放瓷碗里拌拌,酸涩的青梅有了甜味,我便一口一口抿着吃。那时的青梅也常是小孩们的玩物。倘有玩伴,三五成群,最欢喜在梅林里追逐嬉戏,顺手摘一把青梅互相投掷。日暮时分,落日的余晖透过梅林,碎成疏影斑驳。林边溪水汤汤,偶尔走过荷锄的农人,渐渐隐没在梅林畈头。有一种远意,使人感到岁月安稳静好。
俯仰之间,前尘隔海。如今的我虽然常年寓居他乡,但仍未忘记儿时生活的种种,只是一路奔赴前程,离故乡越发远了,大约人生天地间,如你我,终将是个远行客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