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康乐正名】“才高八斗”出典与谢公有关吗

黄钟大犁 · 发表于 2023-8-26 11:05:03

按：新昌投资十多亿的县府前市民广场，命名为“康乐广场”。网民多有异议，认为谢公一生傲慢，叛逆、造反而被杀头，故不宜。此文先为谢公是否傲慢正名。以后再揭示谢公的“千古冤案”。

   “才高八斗”出典与谢公有关吗
                     黄孝伟

      “才高八斗”，作为成语，已使用了千百年，用来夸耀某人才学之高。而文人们说起其出典，多是津津乐道，大都认为出自康乐公谢灵运说过的这段话：“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享一斗”。同时，常以谢公说过这段话来佐证谢公性格狂傲乃至狂妄自大。
      历史事实果真如此吗？这一成语的出典果真与康乐公谢灵运相关吗？谢公说过相关的话吗？
      追根溯源，才高八斗，有一演变过程。唐代《蒙求》和几首唐诗用到“八斗”“八斗才”，是夸赞陈思王的才华的，与谢公无关。宋代以后，为了注释《蒙求》和唐诗中的“八斗”“八斗才”，出现了根本无史料依据的谢公所说那段话。
      清·梁章钜在他编著的笔记《浪迹三谈》中，已提出质疑：“《蒙求》载子建八斗，按李义山诗亦有‘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之句，注家皆引《南史》谢灵运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得一斗。’今检《南史》，并无此语，亦不知《蒙求》所据何典也。”
      《蒙求》是唐朝李翰编著的，以介绍掌故和各科知识为主要内容的儿童识字课本。全书都用四言韵文，其中有“子建八斗”。按清·梁章钜的质疑，后代注家引用《南史》中子虚乌有的这段话，作为《蒙求》“子建八斗”和李义山诗“陈王八斗才”的出典，以盲引盲。
      查全唐诗库，总共只有六首诗写到“八斗”。其中，李商隐的《可叹》，写饮宴，最后两句为“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徐夤的《献内翰杨侍郎》，有“欲言温署三缄口，闲赋宫词八斗才”；赵蝦的《广陵答崔琛》，有“八斗已闻传姓字，一枝何足计行藏”；和凝的《宫词百首》，有“立名金马近尧阶，尽是家传八斗才”；僧鸾的《赠李璨秀才》，有“何事古人夸八斗，焉敢今朝定妍丑”。李翰的《蒙求》也收录在全唐诗库中。
      几万首唐诗，仅有廖廖六首诗写到“八斗才”，而且，如清·梁章钜所质疑的那样，后人查不到唐代及之前“八斗才”一词源出何典，而且根本没出现“才高八斗”一词。宋代以后的书籍中，才出现谢公说了那段话，并用这段话解释“八斗才”“斗之才”，作为“才高八斗”的出典。这一出典，明褒陈王、谢公之才，实际上暗贬谢公品行。
      这与“心杂”一词按到谢公头上，如出一辙。北宋释道原编成佛教史书《景德传灯录》，宋真宗（968-1022）命杨亿等人加以勘定，并敕准编入大藏流通。该史书卷四记载，鸟窠禅师在其法嗣弟子会通禅师出家前劝告：“汝当为在家菩萨，戒施俱修，如谢灵运之俦也”。其义明显，至北宋真宗年间，谢灵运的形象是“戒施俱修的在家菩萨”，佛门在家弟子的楷模。但两个半世纪之后，南宋咸淳七年，释志磐编撰的《佛祖统纪》刊成行世，却把谢灵运贬污为因“心杂”而被慧远大师拒于“莲社”之外的佛门反面典型人物。佛教史书都可如此大反转地污名化谢灵运，宋朝文人们更可任意地编排谢公言行了吧。
      其实，自宋至今，谢灵运“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之言的出处，众说纷纭，计有《南史》《宋书》《晋书》《魏志》《蒙求集注》和《释常谈》等多种；前四种史书载有谢公此言，但在所引史料中，子虚乌有，只是后人的臆测或以讹传讹。其中，讹传出自《南史》的，数量最多，以《南史谢灵运传》作为此言出处的各类辞书、诗文编注、教材和学术著，自宋元明清至今，不下百余种。
      而宋代《蒙求集注》和《释常谈》引有谢公这段话，但均没有标示其典源，也根本无史实依据。
（注：详见《“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出处考辨》，作者：张继定。《台州学院学报》2018年10月第5期。）
      宋代《释常谈》和《蒙求集注》引有谢灵运所说，实为后世讹传的“才高八斗”出典源头，且所记内容有所不同。
      宋无名氏《释常谈·斗之才》：“文章多，谓之八斗之才。谢灵运尝曰‘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无名氏所作《释常谈》书中的这段话，并没说明是从哪里引用的，是否可怀疑这段话根本是其编造的？而“文章多，谓之八斗之才”，或许也是他的独创，不见文史中有此之说。
      须知，《释常谈》，纯为荒诞不经之书。
      《释常谈》作者已佚名无考，该书产生于唐代之后的宋代，而非南朝的刘宋时期。最早出现《释常谈》书名的是宋仁宗时期官修的《崇文总目》，因此，《释常谈》是北宋仁宗之前编著的。
      明代谢肇淛，在《文海披沙》中指出了此书的荒谬：《释常谈》一书，作者不著名氏。其中援引芜陋，极有可笑。至以鹅为右军，箸为赵达，盲为小冠子夏，瘿为智囊，醉为倒载，觅食为弹铗，五迁为盘庚，子死为丧明，聋为黈纩，皆谬误不经，似村学究所为。其引负荆一段，尤似打鼓上场人语也云云。
      李瀚撰、徐子光补注的《蒙求集注》在“仲宣独步，子建八斗”原文之下，注者节引了《魏志》王粲、曹植的传略，紧接着曰：“旧注引谢灵运云：‘天下才共有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奇才博敏，安有继之。”
      宋代《蒙求集注》的作者徐子光，只知他是宋代状元，已查不到其具体的出生年代，也无从判断《释常谈》和《蒙求集注》的成书先后。徐子光所注那段话，标明“旧志曰”，说明他根本不知出自哪本旧志，是否是看到《释常谈》所记，或当时文化界盛传此说，自觉不是正源，只好以“旧志曰”应付了事呢？
      但他毕竟是状元，引言后两句“奇才博敏，安有继之”，应是他个人理解所补加的两句话，《释常谈》中没有。从中也可得到线索，《蒙求》等唐诗中的“八斗才”之说，原本是指“奇才博敏”，而非《释常谈》中所说“文章多，谓之八斗之才”。
      斗是古代量器，也指酒量的大小。而《史记》中的《滑稽列传》，记述了酒量与“奇才博敏”的关系，这或许即是唐代《蒙求》和另五首唐诗中“八斗”“八斗才”的出典。
      司马迁在这篇《滑稽列传》中，颂扬淳于髡、优孟、优旃一类滑稽人物“不流世俗，不争势利”的可贵精神，及其“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的非凡讽谏才能。
      “（齐威）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成功后，有如下记述：
      威王大说，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旁，御使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若亲有严客，髡帣鞴鞠跽，侍酒于前，时赐余沥，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尝在侧。
淳于髡以什么情况下喝一斗、八斗乃至于一石才会喝醉，说明“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的道理。以此讽谏，使齐威王“乃罢长夜之饮”，突显了淳于髡的高超讽谏之才。
      曹植有著名的七步诗。《世说新语·文学》记载：“文帝（曹丕）尝令东阿王（曹植）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死刑），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
      在生死关头，曹植能作出《七步诗》讽谏魏文帝不要手足相残，与淳于髡以喝酒八斗、一石之论讽谏齐威王，敏捷才思，足可类比。
   而曹植正是好饮之人，他是汉末和三国时期最重要、最有成就的诗人之一，为五言诗的发展作出大贡献。他自幼聪颖能文，深得曹操钟爱，操一度想让继位，但由于他“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这才改变初衷，立曹丕为继承人。
      因此，从司马迁的《滑稽列传》，到曹植的《七步诗》，是唐朝李翰、李商隐等诗人，在诗中称誉曹植为“八斗才”的出典依据。
      谢灵运是山水诗派的开创者，为元嘉之雄，其文学成就位居刘宋一朝之冠。他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曾折衷儒释作《辩宗论》，倡导顿悟成佛、成圣，在文学思想史和哲学史上留下光辉一页。读过他的诗文集，诗言其志，文如其人，就可知道谢康乐是一位“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大文豪。而且，他的诗、文中从未写到喝酒，他“自小不杀生”（《山居赋》），“志愿皈依”庐山慧远大师之后（《庐山慧远法师诔》），应是守佛门“不杀、盗、邪淫、妄语、饮酒”等五戒的佛门居士。他断不至于会说“天下才共一石”，而夸“曹子建独得八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若如此，把儒释道三家圣贤放到何处？对古来圣贤还有一点敬畏之心吗？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但自宋至今，多少人妄信了北宋无名氏所作《释常谈》中的无稽之谈，把“才高八斗”出典按在谢灵运头上，津津乐道，这不能令今人细究和反思吗？
      谢灵运如何看待陈思王曹植，其实有他著名的《拟魏太子邺中集八首》为证。诗共八首，分咏八人，以各人姓名作为分题，魏太子在前，接着为“建安七子”中除孔融之外的六人，最后为曹植（字子建）。从这排序可知，谢灵运并未把曹植看得比曹丕和建安七子更高。诗的内容上也如此，魏太子曹丕延揽人才，作为邺中文人集团的领袖，是谢灵运推崇的对象；最后一首《平原侯植》，只记述邺中时的美好生活，并未对其“文才”有什么夸赞，序言“公子不及世事，但美遨游，然颇有优渥之嗟”和诗最后两句“愿以黄发期，养生念将老”，暗指他后来不断遭受猜忌和迫害，谢公内心上深切理解和同情，如此而已。
   才高八斗”的出典，按到谢灵运头上，可谓无稽之谈，可以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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